重温经典 | 柳冠中谈工业设计
不久前,《装饰》入选“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精品期刊展”,作为优秀期刊之一在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上展出。
一本刊物,折射着一个时代。创于1958年《装饰》杂志,在六十余年的办刊历程中,始终紧随时代,将各个时期的设计面貌鲜活地呈现出来。
今年,我们特别在微信公众平台上“重温经典”,回顾以往刊载于《装饰》上的旧文,与读者一同回眸中国设计的发展历程。
今天重温的是,柳冠中1988年的旧文《历史——怎样告诉未来》。
柳冠中
编者按:柳冠中,生于1943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工业设计协会荣誉副会长兼专家委员会主任。创立了“事理学”学说等理论,是中国工业设计学科的学术带头人。
1988年1月,《装饰》在“求索与争鸣”专栏,就工艺美术和工业设计的基本概念, 工艺文化与当代社会生活以及审美心理, 工艺美术生产与科学技术之间的关系等问题展开学术讨论。希望通过不同观点的阐述和争鸣获得比较全面而透彻的理解,并借此进一步明确工艺美术在新时期应发挥的作用,深化相关基础理论的研究。柳冠中的《历史——怎样告诉未来》即是其中一篇。
人类在不断地创造越来越绚丽的文化。如同自然规律中生命的新陈代谢一样,这也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多样和发展的文化格调无不随着人类观念、情感的变化而变化。变化规律意味着这一过程有相对的稳定性。从量变的积累才到突变。量变的趋势标明了突变的方向,但突变之后仍具有量变阶段的痕迹。这种辩证关系说明的正是新与旧、创新与传统的矛盾。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文化艺术形式特征正好是这种历史变迁的里程碑,其表现出来的造型风格就是里程碑的铭文。“造型”及其显现的一切外在形态、色彩、装饰(或曰“图案”)以及构成造型的一切内在因素,都意味着人类在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生存方式的记载。作为一种传达信息的有序符号,造型载荷着创造主体所处时代的物态系统及文化心理结构。
纵然每个时代的造型都是时代生存方式的物化,然而“造型”毕竟为特定时代的文化结晶,其发生或延展范围是被历史地界定的。人类发展的不同阶段或程度,反映在造型的不同手段、不同方式、不同层次及不同的理解上。这种反应也是阶段性地发展着的。人类的认识由低级向高级演化、由简单到复杂,即是由单一向多元的发展。而历史的每一进程又浓缩、记录在那个时代的审美对象上。
历史通过“造型”明确地为我们标示了过去和现在的两个点。如果我们用联系的眼光去看这两个点,就自然会找到一条直线,一条将向下一个点发展的直线。
这条直线象征着社会运动的趋势,而那下一个点,就是未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历史的实践早被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前人完成了,我们无需乎再陷入实证主义就能看清真理在哪里、未来是什么,正如我们清楚“火”的真理而无需再去钻木取火一样!
历史这样告诉未来:工业设计时代文明必然取代“工艺美术”时代文明!
让我们提纲挈领地就这个问题作一番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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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层:生产力与生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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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层:生产力与生产关系
自然经济社会体现为手工业时代文明,生产力低下,人类掌握了简单的工具,但仅是四肢体力的低限延伸和解放。在材料—技术—市场的经济发展结构中,前者是中心环节。分工基于原材料性质,以致形成“百工”。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呈封闭性特点,节奏慢、规模小、地域分散。小批量的产品易于多样化、个性化。适合统治阶级的权势、奢侈需要的官办作坊与地域民间作坊为社会生产的支柱。
商品经济社会体现为传统的工业时代文明。蒸汽机出现,动力化、机械化大生产不仅是体力的解放,更是生产力的解放。市场成为社会经济机制的中心环节。占有市场等于占有优势。对外可输出商品和资本;对内可输入劳动力、人材和原材料,一切均可成为商品,进行买卖。消费商品生产者不顾生态平衡的破坏,追求最大利润,不顾商品异化的腐蚀,采取大批量、标准化,人为缩短产品的使用寿命周期,一味追求大、多、快。消费商品生产成为社会生产经济的支柱。分工不仅反映在行业、工种、工序、脑力与体力劳动等方面,还反映在一切研究自然和社会的学科上。生产效率大大提高。然而强节奏、高速度的自动化流水线的生产机制又造成了人被机器控制、奴役的异化现象。
以计算机为标志的高技术的出现及广泛应用,使人类在历史上第一次获得脑力与智力解放的可能,进入了高技术后工业时代文明的信息经济社会。生产机制向小型化、灵活化、多样化与智力密集化转变。原料、市场不再是社会生产体系中的主导性因素,而高智能的高技术成为经济结构的中心环节,产品趋向多样性、综合性、文化性及个性化,包容巨大知识信息,符合生态平衡,追求精神需要的社会生产咨询和社会服务结构开始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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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层:科学技术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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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层:科学技术水平
在自然经济社会中,人主要靠经验积累知识。凭五官的感觉和实践积累的经验构成主要科技内容。太阳每日东升西落的现象使人笃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超越五官感觉的自然现象则被笼罩上神秘的宗教外衣。宿命论或“天意不可知”成了一切不可解释的解释。
由于分工不明确,个人的作为贯穿生产活动或艺术活动的全过程。往往是经验的长年积累造就一个部门或行业的带头人,培养人才只有靠“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一切以祖宗的家法、师父的遗训来论资排辈,老年人的经验总是比青年人的丰富,所以整个社会的核心必然是老年人。衡量“君子”的标准是循规蹈矩。本是褒词的“莫名其妙”却成了谴责敢做敢为的贬词。
表现在文化艺术特征和价值观上,经验似乎占据着垄断的地位。讲究笔墨功夫,雕虫小技的“一招鲜、吃遍天”和一套套法则、程式的祖传秘方俯拾皆是。画谱、字帖、曲牌、格律造就了一批批性傲情雅的骚人墨客,也造就了一代代身怀绝技的工匠艺人。被贬为下三教九流的手工艺匠人只能靠技巧维生,终生困守于精镂细刻的纹饰。“工艺美术”似乎等同于“纹饰”,艺术的标准往往在于“得心应手”、“栩栩如生”、“下笔如神”、“巧夺天工”、“物以稀为贵”等像“装饰”本身一样华而不实的词藻。技巧的对象和产物本应受控于人类,但封闭的、僵化的经验却将它们与人束缚在一起。工艺技巧经言传身教或潜移默化渗入匠人或艺术家的血肉之躯,高超又神秘,不能标准化、理论化、系统化。直到封建社会末期,追求娴熟技巧的经验主义、自然主义的再现艺术,讲究形式美、装饰美的风气,一直把艺术钉在外在“装饰”的十字架上。直线的、封闭的再现思维观严重阻碍着艺术的发展。
在商品经济社会,人们主要把经验作用于对规律的把握。“科学”与“规律”几乎成了同义词,没有规律的学科便不能称为科学。而依循规律的衡量标准则是牛顿定律。凡是符合牛顿的经典物理学——即三维世界及分析性还原论的观点才被承认属于理性。古代一些朴素的整体观和时空观被“科学”和“理性”开除,科学和艺术被人为地割裂开来。工业革命以来的大分工的惯性将整体的相互制约的世界分成许多单独的、纵深的学科,科学实验的研究方法及其结果往往混为一谈,形成就事论事的方法论。分工带来的学科发展的巨大成果冲昏了人们的头脑。注重“分析”,强调深入的专门研究,使教育着重培养具有专长的纵向人才——所谓线型的“专家”。只要某项新技术、新作品问世,某人占住了某项专门研究的前沿,谁就成了社会的精英。一般来说,培养专门家是教育的目的,中年专家往往是工业社会的支柱即栋梁。
科学技术的实验主义、分析主义的方法论大大开拓了艺术家的视野。“钻探机”式的探索精神,商品化的求功逐利,标新立异的价值观,使艺术活动摆脱了手工业时代的封闭性和凝固性。各种实验、怀疑、提问、试探、挑战构成了对传统艺术观的冲击。在这分析的时代,同时诞生的现代艺术与现代科学都非常适合于描写同一世界图景。较之以往,二者都失去了表现手段的直观明确性,一次又一次地摆脱直观与常识的偏见束缚。现代数学、物理的高度抽象与现代艺术的高度抽象不谋而合,一同应运而生。艺术作品与科学图像多是那样“怪诞不经”,抽象的手法、下意识的行为、梦幻般的情绪、矛盾冲突的形式和局部纵深的分析的观察方法打破了传统地、经验地、写实地、外表地反映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惯例。强调理性、结构、分类、深化,导致分工专门,各自为政,专家化的倾向更影响了效率与功利的社会需要。迫使一个崭新的学科和职业——工业设计从艺术和手工艺中、从专家工程师中分离出来。无疑这是造物史上的一件大事。
本世纪中,许多新兴学科相继诞生。广义相对论、量子论、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耗散结构论、突变论和协同论等等标志人类更逼近了真理。作为一种指导思想在人工智能化的计算机的运用中,使各种不同的显结构的水平学科研究向综合性的空间整体网络学科的隐结构研究迈进,展现出一个新的多维世界的图景。科学家重新去发掘被牛顿力学否定而视为非理性的某些观念,使东方神秘主义成为现代物理新思想的启明星。科学与艺术又一次合流,模糊性填平了是与非的鸿沟,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不存在绝对、精确的概念。社会向系统型的通才张开双臂。知识信息的积累和更新速度突飞猛进,造成了年长者向年轻人学习的趋势。人们从传统认为“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中找出了彼此相关的因素——“风马牛效应”。社会物理学、力化学、生物经济学、遗传工程、仿生学等等都可称为前沿学科。显然,对付瞬息万变的知识价值革命的更主动的方法,是必须建立新的研究学派和新的知识结构。
当代科学的发展反映在生物学、遗传学、核物理、天体物理以及人工智能等方面的突破。人类冲击自然的能力反倒使自身感到,越往前越可能遇到“无知的陷阱”。工业时代的科学乐观主义开始变得小心谨慎与信心不足了,必须学会在行动之前更全面地探测危机。人类行为的决策,也就是设计的功能已被提高到经济管理、社会管理的高度上来了。模糊性同样填平了物质功能与精神功能的沟壑,人人都可参与艺术创作。艺术是创造的观念将改变艺术是形式这貌似天经地义的陈说,以致冲破了那种形式包容甚至淹没了艺术实质的垄断观念。艺术创作最后完成于欣赏者“接受”的过程中,达到一体多形、一意多解的客体恒定与主体变异性的统一,把现实世界之外的一个更真实、更完美的理念世界展现出来。艺术发展到这个层次,实在难与设计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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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层:哲学思想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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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层:哲学思想的发展
自然经济社会形成的哲学基础主要是朴素的唯物主义和机械的形而上学的“反映论”。强调经验事实的检验,或者滑向其反面极端—唯心的、反科学的经验主义。理论被理解为一种把作为元素的单个经验排列起来编目的事业。它所产生的抽象概念只够认识一点显明的常规。过分强调思想与事实的适应虽能避免虚构和猜想,却无助于建造一个动态的多维世界。
唯理主义哲学或逻辑主义哲学是商品经济社会的深层标识。这种哲学认为可把感觉看作外部影响的“记号”。而记号不需要同它代表的东西有任何相似之处,它不是肉汤与肉的关系,而接近于存衣牌的号码与大衣之间的关系。这种理性的分析主义还发现了事物之间存在的统一规律,主张理论的可分析性与可解释性,以证明或证伪由实验或理论推理演绎出来的假设。这就是说,对理论的评判并不过分依赖直接的经验事实,也不像自然经济时代那样容不得概念与直接经验的远离,而更注意普遍性原理了。
工业时代的逻辑理性主义哲学总的来说是一个静态的科学结构,只注意科学研究的结果,忽略了科学事业发展过程中活生生的人的活动以及历史的变迁。这种把科学凌驾于历史之上的哲学思想,适应不了由于广义相对论出现以来高技术信息时代对客观世界的重新认识。进入信息经济社会,重视科学的文化背景与科学本质之间的必然联系表现出哲学与广义文化融合的特征——共生哲学观。各种历史与现实的、宏观与微观的信息一经高度集中,便成为它的时、空性的整体抽象。概念、理论和经验、材料,即信息之间存在着一种非逻辑关系。正是运用这种哲学思想,爱因斯坦才有可能发明了广义相对论。由伽利略开端的近代实验科学的理性主义哲学致使爱因斯坦的老师马赫成为“原子论”、“相对论”的反对者。他认为:“一个超出认识范围之外的事物,一个不能被感知的物,在自然科学中是没有意义的。”如此狭隘的、僵死的机械唯物论严重影响了科学探索的视野和设计的功能,但它阻碍不了科学新发现和设计就是创造的实质性的推进。广义相对论的创立,使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辩证主义哲学观念的传播发生了重大转折。
这种把经验理解为认识显结构的实践,把想象与思辨结合起来,经过分析的过程,这种强调在高层次上重新组合的整体性的“自由构造论”的方法论,也是认识隐结构的实践。无疑,这种哲学观不是手工业时代的工艺美术家、艺术家、理论家所能理解和掌握的。无疑,只有培养作为在大生产发展基础上的高技术信息时代所需要的综合性通才——设计师,才是当前工艺美术院校教育的出路。
工业设计的诞生与兴起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人类造物史上这一伟大事变的结果,人的需要第一次与产品的功能、材料、结构、工艺技术以及流通方式、自发的手工艺的工艺美术联系了起来。工艺美术追求材料质地与意匠的谐调而总结出来的“因地制宜”、“因材施艺”的经验上升到自觉的、职业的理论高度上来了。
工业设计从一开始就反对外表地、孤立地谈论材料美、色彩美、工艺美、技术美、形式美、装饰美和风格美;而强调整体的设计美——社会美。它认为产品设计不是技术+美术;不是工业+美化;不是内容+形式,也并非先实用,再经济,可能条件下才讲美观。设计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全过程,在讲功能的同时,经济性与美感享受是同时交融的。把内容与形式、技术与美术、实用与美化对立起来的认识,实质就是“装饰”的观念,是自己把设计工作降到工艺美术工作者不甘困囿的涂脂抹粉的工作范畴内的表现,也是工业社会的分析时代重理工、轻文史的陋习与偏见。工业设计不是画效果图,更不是图学,而是一个社会性的过程。是联系人与物、人与社会以及物与环境、物与社会之间的中介。它既要发挥这个锁链各个环节的最大效能,又要制约其弊端。工业设计的结果是物化了的形,然而造型所代表的不是形态的外观及对人产生的生理感官上的刺激,获取动物皆有生理上的快感,而旨在影响、制约人们的行为方式。设计必然也必须成为自觉地创造一种相对合理的“生存方式”。
“方式”渗透在人们的休息、娱乐、饮食、工作、交际等等方面,它是时代、民族、地域、生产力、生产关系、物质、精神、科学技术、道德伦理、风俗习惯、宗教礼仪、法律体制、观念哲学的总和。把设计的目的上升到创造一种新方式来认识,使人类的造物行为的主观实践与客观实际的结合,理想与现实的结合,传统与创新的结合成为一个主动的、动态的、科学的反馈过程。
在这个追求符合世界客观规律的“真”与符合人类主观理想的“善”的过程中,在这个循环开放的机制中,本质的“美”也就自觉地被“升华”了。这种逐渐消除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差别的,超越表象的、感觉的、经验的、现实的创造活动,使人类的审美意识游离出日常经验的狭隘的框架,使悦目有可能转化为赏心以致怡神。悦目、赏心、怡神的审美过程得以畅通。这样的“设计美”区别于工艺美术以形式、装饰为目的“外在美”,区别于片面夸大某一局部因素的“材料美”、“工艺美”、“技术美”。
商品经济社会中为片面追求利润而产生的拜物主义的价值观,也将必须在以合理的生存方式为主导目标的工业设计的适当范围的限制之下。工业社会的环境污染、能源浪费、资源枯竭、贫富悬殊、道德败坏、人情淡薄、精神贫乏、生态平衡遭破坏等一系列弊端,使设计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认识到设计活动不仅是生产力解放的杠杆,更应是人类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重新建树社会准则的文化新机制。
在未来的社会中,“设计”将衍生、影响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决策和命运。逻辑性的求同思维不再是科学的代名词;形象性的求异思维也不再是艺术家的天赋。二者的综合,将使工业社会产生的设计之花开遍人类社会活动的每一个角落。无情的历史进程将改变有着几千年辉煌成就的工艺美术事业的垄断地位。
著名的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李约瑟先生说:“21世纪是设计的时代。”
他传达了历史告诉未来的声音!
来源:《装饰》1988年第1期
《装饰》1988年第1期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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